查看原文
其他

作为造型的废墟,作为关系的败壁

谭泊文 哗笑 2022-08-01


2019. 09. 28    总第 17 期

  读董豫赣杂谈《败壁与废墟》两章:


  作为造型的废墟、作为关系的败壁   





-
01.闲说

北大董豫赣老师,我是怎么知道他的?
因为张翼——他在北大建筑研究中心的学生:不进高校,不在体制内讲学,办“同尘讲座”侃建筑史论。追着听,一年半载,席上他多次提到“我的恩师董豫赣…如何如何”,听得多了便由熟悉转为好奇。还在南京时,假期往返火车上听罢“砌体结构流变”的课,去搜“红砖美术馆”及“清水会馆”来看——五体投地,倒不是因为做的多好(康和卒姆托在上 ),而是因为被其本土性打动,本土性是什么呢,自然是根植于中国的东西。
这两个建筑都出自董豫赣。

△ 董豫赣 © 九樟学社

△ 董豫赣 清水会馆 © mozi(豆瓣)

△ 董豫赣 红砖美术馆 © 九樟学社 何炼

要再说对他的好奇,就是当下中国古典园林的研究,有一批人在园林里汲取建筑养分:王澍把江南园林化为自己的语意(比如太湖石房、建筑游线穿门曲折),他当然影响很大;童雋之孙童明重新整理出版了自己祖父的书《东南园墅》,也就在这两年的事,书很火;董豫赣和他们都很熟,还有北大一批人王欣、许兵,东大的葛明等等,在实践,造着当代的园子。

△ 拙政话园墅座谈合影 © 有方报道

△ 王澍 太湖石房 © 网络

我的好奇及甚至于兴奋,是在古典园林对当代建筑的影响,也恰就是所谓“中国的本土性”,这或成为一种可能的养料吗?好像是在被西方、日本建筑牢牢控制下的建筑学主流里的自强,寻来觅去,中古建构件的符号化运用在“中式的折衷表达”后(类现代建筑体量上扣中式坡屋顶的案例)算是作古了,我们需要比之更为强大的传统来对抗(自强)

造园是一种形式模仿概括不了的活动,挖掘,与空间的营造、体量的生成、游线的串联、视野的布置都产生关系,并且似说不大清,非建筑技艺层面的讨论,是“妙不可言”,是文人意趣的产物。“不可言”区别于西方,是东方文化特点;进一步有别于日本园林的“禅”
(说出来的既不是禅),不在是否抽象的区别,而在中国园林之“人本”,日本园林的清苦在中国看到的是逸乐,是重生活的。两重区别后,我被说服,遂相信古人造园子的智慧不说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极少的能实际推动当代中国建筑发展的出路。

△ 日本桂离宫 © 石元泰博 Kochi Art Museum

话外提一笔:这仅是由我狭仄眼界所看到的,因为被这些独立建筑师在媒体上发声恰好为我所看到的巧合勾起了兴趣,草草读完计成的《园冶》也只是踟蹰于好奇,没有再向前迈一步。大环境下无论是造园本身还是化用园林技法、意趣造建筑都是小众,如果抹掉个人审美偏好,对园林的研究游离在建筑学主体的极边缘,因此读书笔记是不便拿来写,此篇算闲时我自己阅读的出轨,拟来供诸位一乐。
 




-
02.留在阅读之前的印象
 

△ 董豫赣 耳里庭 © 一条

印象颇为深刻,《败壁与废墟》不是我读到的董豫赣第一篇文字,第一篇是有方推出来的九樟学社与董的对谈《不是所有紫荆都是好的,此时此地,这一课才是好的》,适逢他为朋友设计的“耳里庭”落成,便小结似地讲了讲其造园和造房实践,文章很长的篇幅。原来一个园子涉及到的“文理工”庞杂、厚重如此,设计中的思虑是我所没有料到的精微,他说的倒是淡然,我引一段在此:


“做清水会馆的时候我想做庭院,做庭院就觉得平屋顶能上人,这个庭院不就可以上上下下,有高下之别吗?有疏密、有大小。之后我才意识到,不是你把这个做了,别人就会去的。园林跟这种抽象的东西最大的不一样,就是感官上要吸引你。”
————有方深度《董豫赣:不是所有紫荆都是好的,此时此地,这一课才是好的》第5节:有真为假,做假成真

读各种各样的文字,受到的影响不只是本身所表达的字面内容,还有笔者或是说话者自身的人格,那在阅读中是具有感染力的:设计是过程,建筑师作设计有出发点也就必有由出发点导出的疏漏及甚至错误,是否承认可见坦诚,而说“如是想、如是做、如是错、如是复再想”全盘坦诚出来的就是一种可爱了——扎实而近憨的可爱。
 




-
03.第一章 作为造型的废墟


 “当年与周榕交往频繁时,我曾数次要求参观他建成的不俗建筑,他却总以各种理由搪塞我,或许他还在数十年磨一剑,也可能还同时磨了许多把,但在出剑惊人之前,恐怕他一把也不肯亮给我看。”
————第1章:作为造型的废墟,第4节:掷出的造型

脾气是不好的,出语犀利,说清华的周榕教授“不肯亮剑”、“不俗建筑”简直将我逗乐,全因为批判了他的红砖美术馆“庸俗”,为什们庸俗?因为重复了自己的风格。
中国建筑在理论学术上的辩论我很愿意看热闹,董认为独创性在戕害建筑,是一种快捷的取巧:“既不能与之前的实践作品有所关联,也无法以理论方式指引下一幢建筑。”文学上我们倒是愿意见着极富创造力的天纵之才,但建筑如果与文学直接对比,做风格重复还是创新的是非判断,如果脱离了建筑实体,如果忽视建筑是要“建成的”建筑,那将不公平也不公正。这给了我一个专业上的警醒和对于“创新”本身是否成立的警醒,“口头创新的庸俗教条,如今正在成为创伤现实的利器。”建筑学问题,我因此喜爱扎实而近憨的态度,待接触实地建造了,我想我的喜爱将更甚此时。
 

“建筑坍塌为废墟,作为自然象征的植物或雨水将入驻建筑,废墟这一‘即非内部也非外部的’的模棱意象,或者说‘即非建筑也非景物’的两可意象,被西泽视作‘乐园般的空间’,并为建筑与自然共存的丰饶意象而感动。“
————第1章:作为造型的废墟,第6节:废墟的观念

△ 西泽立卫 森山邸 © 网络

△ 森山邸平面图 © wikipedia

△ 宋庄艺术家工作室 © 网络

西泽立卫是一条线索,缘起是他的“森山邸”,从对彭乐乐建筑进行评论时敏锐发现其宋庄艺术家工作室项目之四是“范斯沃斯住宅与森山邸的杂交体”开始。西泽打碎的体量,分散的盒子建筑一定被董认真研究分析过,当然他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来羡慕嫉妒,二来又分条列项地证明其建筑与中国园林精神还是相左。
在此不过多讨论了,我怀疑本书是董一气呵成的写作,章节分明但论述是从头至尾,我简单的复述无益于复现这条线索,还是说我所读:为什么“废墟”成为了“造型”。

废墟意象经由意大利古罗马废墟对西泽的影响而传递给董,这样简述不甚贴切,董是一个发现者而非一个传承者(他与西泽并没有传承关系,如西泽的废墟意象是传承自藤本壮介),他发现废墟给日本建筑师们带来的是人工与自然、透明与灰度、抽象与具象之间的讨论。他还发现英国风景如花造园时期的废墟表现及废墟迷恋(这是对日本当代建筑师观察后的进一步发现),既然自然式的西方园林受到的是中国造园的影响,那么废墟意象与中国园林就发生纠缠。
既然存在:中国园林——西方景观的废墟迷恋——日本当代建筑这样一条脉络,坐拥逻辑之始的中国园林为何没有更早给中国本土的当代建筑带来影响?我想这是董在此书中所表现出来的疑惑,至此我想他才谈及到了自己做建筑的动力。
 

△ 西方自然式园林典范:斯杜海(Stourhead)园林 © 网络


“最近与王澍聊起这类檐口之事,他出示了一个来自西方现代建筑的例证——保罗·鲁道夫设计的耶鲁大学艺术馆…瓢泼的大雨,顺着灯芯绒混凝土表皮的凹槽急淌,但建筑却没提供计成在《园冶》中描绘的‘坐雨观泉’的诗意场所,人们只能冲入隐藏在体量凹缝深处的入口,凹缝上空却也没有设计雨篷…体量的凹缝间不设雨篷的洁癖,我猜正如妹岛与伊东痛恨单体建筑间的走廊一样,他们都将破坏建筑造型的抽象与孤立的特质,而鲁道夫为混凝土设计的灯芯绒竖条纹,或许也不是为了与自然发生挂雨成泉的媾和关系,而是为了在阳光下制造光影,在那些晴朗的时刻,人们自外凝视的不是建筑与自然的媾和关系,而是建筑造型自明性的耀眼光辉。”
————第1章:作为造型的废墟,第8节:造型与关系

△ 耶鲁大学艺术馆 © 网络


关于东西方建筑差异,只是稍稍擦边而过,但带来的阅读联想是无比丰富的。我尚不能理解何为“建筑造型的自明性”,我所能理解的是建筑的实体崇拜,我所能理解的是上埃及的金字塔和西方建筑“要将建筑建造地像是从一整块石头里雕刻出来一样”的独石崇拜,因为类此的造型独立于环境之外,彻底跳脱出周围,映入眼帘,对我们的吸引力是油然而生的,不需要外加任何注释,“自我说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被我略过的文中关于隈研吾“负建筑”思想的解释也颇具启发性,“负建筑”意在区别西方建筑学传统的“胜”造型(自然与建筑的角力中,隈研吾甘愿落败),与其说在反对“胜”造型,不如直接表态反的其实就是建筑“造型”本身,那么“自明性”当然就随之一并被批倒了。在下一章董谈“曲廊造型”时将“自明性”与“互成性”捉对讨论,我才算是真正明白。

废墟是被自然打败的建筑,在重新端正隈研吾“负建筑”的“胜负”实意之后,第一章“作为造型的废墟”我看是董的建筑表态。





-
04.第二章 作为关系的败壁
 

“在这之前,索尔·勒维特曾以墙画(WALL DRAWING)系列谋求过另一种多样性,并同时思考着如何剔除自我的主观性,以与观众发生互动关系…其间作者难以预知结果的可能性,一定会让当代那些迷恋可能性的建筑师们怦然心动。”

“郭熙也试图在山水画中剔除自我,并且也是以墙壁为起点,郭熙让工人手抓泥团往墙壁上自由投掷,将它掷为一堵凹凸不平的泥壁…”

“郭熙与索尔·勒维特在目的上的本质不同——后者剔除主观的目的,是为了获得非主观的多样性造型;郭熙的目的则更加深远一层——媾和自然山水与楼阁人物之间的关系,意即山水首要的位置经营…郭熙之所以要制造一堵象征自然的泥壁,乃是需要一个先在的自然,以将人工建筑媾和其间。”
————第2章:作为关系的败壁,第1节:墙画的多样性造型

△ 索尔·勒维特 墙画(Wall Drawing)系列 © 网络

△ 郭熙 早春图 © 设计学堂

我看第二章“作为关系的败壁”就是董的建筑方法,但选摘的是文中对两个“游戏”的记述,一中一洋,一古一今遥遥呼应着,说明什么呢?可能性的艺术游戏不是某一处某一刻的小范围实验,对可能性的迷恋也不独独发生在哪个个体身上。
如果我们还以西方当代艺术先锋为一种超前的学习对象,那么郭熙、写《梦溪笔谈》的沈括、顽主李渔为代表的,他们是多么早熟的一批艺术实践者。“早熟”:我深以为贴切,中华文化总的来说都是一个早熟的文化,哲学和思想也都成型的太早,艺术尚在其次位置。
 

“正是人工物与自然地势起伏间的媾和关系,才为它们带来了造型的多样性变化,这一建筑与自然‘相互借资’的方式,曾被我命名为‘互成性’,以此来对照西方建筑造型的‘自明性’。”
————第2章:作为关系的败壁,第5节:互成与自明的曲廊造型

阅读的推进还意外深化了我对于《园冶》的理解,辟如一些平反:“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并非是玄之又玄的说法,将造园艰深化,弄得只有一小撮人能够操作。
董说明白了其中一些事情,他用妹岛和世作品“劳力士学习中心”与拙政园西部一贴水长廊较量,要力证的是纵有作为建筑的形似(起伏高低),两者在对待环境态度上的差异终于还是无法统合,前者的造型无关自然地势,只是模拟自然地势起伏的造型,这与拙政园廊子起伏方式的差异,正是西方建筑学自明性与中国园林互成性的差异。于是董即解决了前文遗留给我“自明性”概念不清的问题,也解决了“宛自天开”的可操作性问题。

△ 妹岛和世 劳力士学习中心 © 网络

△ 拙政园曲廊 © 网络

回到可能性,董随后进一步提出源于败壁中的自然方法三步:1.观察败壁,2.心存目想,3.神领意造,得到的是中国山水环境的神韵,用到的是绘画、书法、造园里。还有中国当代艺术,蔡国强的“爆破”:他极端不定型的烟云实验,也是一种可能性的诱惑,凡涉及此,难的还是如何剔除人工成见,这在日本茶庭布置飞石时就表现为撒豆子的方式。董的总结“爆破法与撒骰子”,在我的阅读理解中就是东方文化对自然永恒的崇拜与学步。“工巧”在园林建筑的评价里极端贬义,因为意味着它无能与景物发生关系。

“关系”的重要性由此被彻底点明。
 

△ 蔡国强爆破艺术 © 网络

△ 蔡国强作品 不合时宜 © 网络

△ 日本龙安寺石庭 © 有方 李菁琳





-
05.残缺的完整

不自觉将一篇玩笑文章写到这个规模,尚没有写完,还有三小节由古书古诗中来的园林实际操作方法无法结束了。要写可能大半尽的也是复述之事,见解必定粗陋,因为正确的阅读顺序确实不该如此,如果真的要有系统性,从文法上绕不开童雋先生的书,从技法上绕不开孙筱祥先生的书,即使就读董豫赣,也还有《玖章造园》在那里。
我拾来这本《败壁与废墟》很大程度因为不自信能完成这一脉阅读,更奢谈读懂,读懂中国园林不得不要读懂中国文人,他们丰富的意趣修养是当代无可企及的,他们的生活是无法复现的,《红楼梦》、《长物志》之类,加上诗词歌赋泱泱,中国文人就更难懂了…

所以我不无怀疑这样的一脉阅读是否会有结果,仅是费了两天的闲时读完这一本,无结果有无结果的好:能够保持求学中的警惕性,不贪,因为清醒有求之不得的危险;能合上书把自己快速抽离出来,站在局外观察——如果阅读成为通古达今有限的联系,那么纵使阅读本身有残缺,也是可以原谅的:毕竟我趋步在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路上,而这个时代表现为碎片化。


△ 红楼梦人物庭园联画 © 网络







 完 






   文中涉及建筑、园林知识如有纰漏还望朋友们批评指正。
    如果你也喜爱董豫赣和他的作品,或对园林建筑相关有感,请来聊!
   尚未开通留言功能,欢迎在公众号下直接敲字给我。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